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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 萬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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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, 荒原陰冷, 矗落在堯城外的驛站被悄無聲息包圍了。

藺華握著信紙, 張偃用以傳信的機關雀已經制作完備, 這還是第一次實戰上用到, 藺華記了時辰,機關雀暫時與斥候兵旗鼓相當, 張偃侍候在側,公子冰藍的絲繡長袍漾著水般的華光,眸色卻甚是清淡,隱隱透著一絲快意。

“公子霽動手了?”機關雀雖然是在張偃的口哨聲下落地, 但他本人卻不敢僭越,因而也不知這信函上的內容。

藺華斂唇, “美人關難過。”

他原本想, 公子霽是如此,桓夙也是如此,可想到桓夙,便不由又念起了那個逃回郢都的孟宓, 他在郢都的人馬已經隨著他金蟬脫殼之計撤出了大半, 為了掩護他出城, 損傷了不少人馬, 如今除了楚宮裏不成器的茶蘭和小泉子,鄢郢內部已所剩無幾了,無法探知她的消息。

孟宓,孟宓……

他想起, 她在南閣樓讀書,映著一豆燈火,嫩白隱紅的嬌俏小臉一如畫上艷抹的海棠;她在雨檐下淋雨,濕漉漉的圓潤杏眼,無辜而純澈;她挑著雪白的綃紗裙擺,赤足踩在鼓點之中,疾速地旋轉,好似從白芙蕖之中捧簇而出的明珠;她倔強地靠著紅柱子,堅持不肯嫁他時,那冷靜又固執的神情;她想著桓夙的時候,對著梨花落淚,那輕盈滴落的淚珠,軟的是他的心啊……

美人關難過,他何嘗不是。不是處子又如何,不是鄭國人又如何,他要的,已經不再是一個床笫間的伴侶,是那無數次殘夢孤酌間,那窈窕清麗的影子!

“公子?”張偃的身體俯了一點,藺華收回手,將手中緊捏著的絲絹放在燭火上燃盡了。

“沒什麽。”上陽君恢覆了一貫的淡漠,方才的出神和失態盡數罷如江海凝清光,淡淡地抹去了,“王兄的實力,我很清楚。又是沖動出手,不惜代價地胡攪,這一戰,他必敗無疑。”

張偃頷首,微笑不言。

他的主公不能算料事如神,但這一戰毫無懸念,公子霽傾巢而出要奪公子手中的驛站和地下死士,卻沒有料到回防啊……

“信上說,桓夙的眼睛瞎了。”藺華淡然地揚起下頜,問張偃,“依先生看,此事可信否?”

張偃略一遲疑,“小泉子與茶蘭雖是楚王宮中的舊人,但行事卻有些莽撞,若是那位楚侯不至於昏聵,應當早已有所察覺,他們傳來的消息,已不可靠。”

“先生所見,與我不謀而合。”藺華不相信桓夙真瞎了眼睛,但心底卻隱然掠過淡然的狐疑,無緣無故,小泉子何必與他說謊,桓夙是楚國國君,又怎麽會突然瞎了眼睛?

此事到底足不足信,藺華眼下暫時不願深究這些了。

這一夜堯城外的十三處驛館均燃起了滔天大火,將一座城池盡數映照在透亮的火色之中!

令箭乍起,呼嘯的風捎來地動山崩的摧枯拉朽之音,刀兵出鞘聲,喊殺聲,砍殺聲,足足響徹了一夜,堯城百姓人心惶惶,因著公子霽素來愛民如子,信奉儒學,也沒有苛捐雜稅這些政令和強迫手段,他們一貫是以為公子霽與民交善,不會有這種刀兵之禍發生的。

可是,自打上陽君入了堯城,一切都變了!

連二十年不見的天災都降臨了!

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,他們早已將二十年前大巫的預言翻了出來,說上陽君身上便帶著災禍,唯有送出鄭國,鄭國才有一夕安寢。果然,自打上陽君出世之後,鄭國與楚國數度交鋒,連戰連敗,被打得十年不能恢覆國力,將上陽君送出做了質子之後,鄭國才終於休養生息,且不久前與中山國的交手之中,讓敵國鎩羽而歸。

百姓最愚昧也最單純,這樣一顆種子已經在人們心中成了形,暗中滋長。

這場鄭國公子之間的博弈,很快便見了分曉,火光沖入城主府邸,公子霽提攜著一柄秋水長劍,浴血搏殺,門客驚慌失措,這群儒士幾乎是落荒而逃,早早地便自後門溜走,但此處已經盡數落入了上陽君的手中。

藺華有屯糧漫倉,饑荒之年,極容易收買道路上的乞兒奴隸,要使他們效忠不難,雖然這群人沒有武力,但卻是城主公子霽的子民,這堵厚實的肉墻圍在那兒,縱然公子霽有萬夫不當之勇,也殺不出重圍。

眼見死士後邊,乞兒和奴隸抱成肉墻聚攏來,府兵有提議放箭者,火把熏黑了臉的公子霽忽然咬牙,發出一聲虎吼:“誰也不許再動!”

“公子!”“公子!”喊殺聲叫停了片刻,所有人艱難地望向公子霽。

公子霽長劍殷紅,這劍上的每一滴血,都是鄭國同胞的,是他贖不清的罪孽,乞丐和奴隸雖然卑賤,可正因為手無寸鐵,他們的性命,才是他最該看護的。

胸懷仁義也好,婦人之仁也罷,他都認了。

公子霽扔開長劍,閉了閉眼,望著不遠處被火光映亮的雲,恍惚之間看到了殷殷梨花墜露的臉,淒惻堪憐,她茫然地站在人群之中,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……

他輸了。

胸口驟然一痛。

他垂下目光,雪亮的兵刃穿體而過,穿骨的疼痛讓他湧出了大顆的汗珠,一切的喧囂都遠去了,仿佛聽到有人焦急地喚他“公子”,他笑了起來。

真好啊,殷殷,我來見你了。

堯城幾乎在一夜之間易主。

消息傳回新鄭的宮廷,正伏在美人身上大開大闔地動作著的老鄭伯,忽然僵住了身體,拔身而起,美人“嚶嚀”一聲,難耐地咬住了唇,暗罵一聲“老東西不中用”,然而鄭伯已經卷著龍袍出了寢殿。

“再說一遍,那逆子對堯城做了什麽?”

侍衛長艱難道:“公子華殺了公子霽,奪走了……奪走了堯城!”

老鄭伯眼下發黑,險些便要栽倒下去,幸得身後宦者扶住了他,鄭伯大口喘氣,扶著宦者大發雷霆,“霽兒……霽兒被那逆子所殺?”

“王上……”

鄭伯恨得切齒拊心,蠟黃的手指顫巍巍一砍,“給寡人,千裏擊殺那逆子!”

“慶元二年,堯城兵變,公子華殺兄奪政,莫之能禦,鄭伯大怒……”

旦夕之間的事,也在旦夕之間便化作了楚侯案頭的一卷文書,孟宓念書的時候是專註的,所以沒留意到楚侯微諷的哂笑,她放下手中的絹帛,詫異地問:“夙兒,是不是麻煩了?”

桓夙的手指摁在紅木案上,他眼上的錦帶尚未摘下,目不視物,手指不留神沾了一點朱砂,孟宓便從懷裏抽出一條用自己的胸口捂熱的白綢子替他擦手,絲絲縷縷的溫柔纏繞而來,仿佛陷入了一張不能逃脫的蛛網裏,桓夙的臉色有些不自然,微微側了臉。

“孤以為,藺華剛愎自用,不成大器,只是沒想到,鄭國王室之中,有比他還愚昧自大之人。”若是公子霽能沈得住氣,絕不至於如今身死人手,落得個屍骨無人收殮的下場。

孟宓卻有些不以為然,“那是上陽君殺了公子霽心愛的美人。”她近來膽子愈發大了起來,仗著身懷六甲,膽大妄為地往楚侯懷裏一鉆,大逆不道地笑他,“大王自己還不是一樣呢。”

還敢單槍匹馬地闖到堯城救她,雖然孟宓沒有隨他走,但那晚感動得都哭了。

楚侯耳梢一紅,面露慍色,“孤早已選好退路,與他不一樣。”

聽著楚侯振振有詞地為他的情深做掩飾,孟宓感動得無以覆加,不敢造次地撲上去親吻他,只敢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,不留縫隙地貼住他,“謝謝你。”

“笨。”

又是這個字,每次總是讓她聽起來覺得無限寵溺,孟宓甜蜜地微笑起來,抱著他輕聲道:“夙兒,你的眼睛要快點好起來,要快點看見我。”

“會的。”桓夙遲疑地伸出雙臂箍住了他的嬌妻。

“我在花玉樓學過跳舞的,你好像不知道。”孟宓見桓夙偏過了頭,好像訝然地俯下臉來詢問她,孟宓的笑容便多了幾分得意,“我跳給你看,還有,等你味覺也好了,我做菜給你吃,上次那個,不能算,你都嘗不出味道。”

孟宓想到自己忙活了一早上,卻給一個從來不知道五味為何物的人吃了,便覺得遺憾,嘟了嘟唇,“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的,阿娘說,女兒家做的飯,只能給家人做。”若是他一直好不了,那她的廚藝便白學了。

“孤是你的家人。”他的手指扣住了她纖細的皓腕,忽然出聲打斷。

孟宓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,“嗯。”

楚侯很少說這些膩膩歪歪又暖人的情話,他正經的時候,威嚴得緊,那大約是二十年刻入骨子裏的威儀,輕易改不了了的,但孟宓卻覺得這樣挺好,他只對她一個人特別,這樣很好。

“夙兒,還有一件事。”

“你說。”

“陵園裏,還擺著我的牌位,可是,我還是個大活人啊——”

“孤都忘了。”之於桓夙,撤走一個子虛烏有的靈牌是小事,軟玉嬌鶯在懷,他已經不在意那個了,“你自己處置便好。”

“嗯。”孟宓用力地在他懷裏蹭了蹭。

曦光暧昧遲疑地升上高聳的宮殿上,打斷了楚侯和王後的親熱,孟宓離開後,桓夙緩慢地低下頭,手指撫過一片凸起的竹簡,臉色莫測。

孟宓近來心情一直算是愉悅,直至那刻著王後之名的牌位呈到她眼前,那用指尖蘸了鮮血筆鋒如刀的鐫刻,好像瞬間挖空了她的胸口。孟宓發楞地盯著眼前的牌位,仿佛看到,那個孤獨地跪在陵園的少年,固執地咬破了滿手指頭,永失至愛,用血肉模糊的手絕望地刻著她的名字……

作者有話要說: 關於公子霽……嗯,這是一個比較悲劇的人物,但是,最後還是會得償所願的。

PS:冷冷的狗糧拿去溫暖你們哦2333

作者君要去考試了哈哈,希望評論很快破三百,麽麽噠你們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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